內容簡介
二十世紀極具原創性的政治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1906-1975)口中「歐洲最後的知識分子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寫了兩本記憶在德國柏林度過的童年和少年的書《柏林童年》和《柏林紀事》,但班雅明的回憶完全背離自傳原則,他寫道:「自傳必須同時間性、順序性以及形成連續生活流程的元素一致。
而我的寫作,只涉及空間、瞬息和非連續性。」沒有順序,因為對他來說時間不重要,「回憶的工作瓦解了時間」,他有意從內心喚醒流亡歲月裡最激起思鄉之痛的童年畫面,喚醒記憶中的事件和對它們的反應,喚醒發生記憶之地及對那裡的情感,穿梭這些記憶殘片,他得以視覺成長的過程,以及如何失去了自己的童年,於是體悟到過去預示了未來,譬如〈冬日的早晨〉裡他如是寫道:「到了學校,本來已經消失的疲倦,在身體碰到書桌時加倍襲來,於是我許願能『好好睡個夠』,……這個願望後來真的實現了。
但是經過了很長時間,在期待有固定工作能豐衣足食的希望每每落空後,我才明白了這一點。」此一視覺溝聯啟動了班雅明把所有過去生活的素材當作未來的預示的書寫風格,他稱之為「向後閱讀自己」(reading oneself backward),是的,在那一刻,是如停佇時光隧道,既過去也未來,閱讀自己,書寫自己。
拾補時光岩洞記憶碎片,難怪每片折射反光且壓縮,而班雅明最大的野心是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著作。再將記憶打散以之瓦解時間?
誰不是呢!
收在這本書裡的文字,從某個角度看,寫完《時光隊伍》後我是束手失神,徹底落隊。
書寫,果真既喚醒過去,也預示了現在的未來。(至於「引文」的部分,我是愈來愈往「獨白」、「畫外音」那塊傾斜。不想說、說不明白、難以言喻隱喻轉喻等等,我更喜歡再加上括號,借用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的話,想像行為與所產生的想像之間的對應皆帶有引號(quotation-marks)。)
第一輯為短篇小說,收入我第一篇小說〈陪他一段〉(1979),為創作生涯揭幕,(總歸起點是有的,至於終點,那真的是「遙遠至極。無約之約」,沒個準。)而〈離家出走〉得到《中華日報》小說首獎,女主人公仲雙文離奇出走,在書寫旅程,很班雅明的預示了我的人生路徑及後來書寫命題。
換句話說,毫無疑問的寫於一九九○年代未的〈倒影小維〉、〈以上情節……〉及新世紀初的〈日曆日曆掛在牆壁〉都是同質性思考的往復。
第二輯長篇小說選段,主要為我身世顯微,我的父母親在一九四九年移動至台灣島嶼,我是生於島上的外省、軍人子弟第二代,換言之,以時間置換空間,我們是沒有土地的隊伍,不遊牧不旅行不移民不流浪不結盟,世所少見,行走在歷史象徵裡,逆世穿行,自我昇華,無以名之,就叫「時光隊伍」吧!二○○四年我的丈夫張德模過世,他生時我很難理解他們「這種人」(他每次反詰問:「哪種人?」)不講方向不講世俗價值不講欲望不講成就不講是非卻渾身記憶累痕,那麼驕傲的亂蕩,他離開後,我才理解,開始認得出來「這種人」,於是蒐集了一些「這種人」本事,《時光隊伍》紀念張德模,也向「這種人」致意。他們之前曾暫時插旗落戶在《離開同方》(原型是我出生成長的台南眷村「影劇三村」,現已拆除一半,改建的大樓群稱為「影三華廈」。)一夥人在奇異流光中度日,無座標無外圍世界,講的是離開,卻又回到,無家之家。(但若有舊址,影劇三村即我生命舊址。)
《沉默之島》同樣複寫這種腳不沾地的怪病,無故土可返,只好回到生命本體,由內在分裂出自己,既陰性又陽性,既單細胞又雌雄同體。另外,我一向不需要太大的空間,我的女主角晨勉也一樣。他們是「遙遠至極,無約之約」族人的變體。
第三輯散文比較單純,集中在我做為真實世界人子、人妻、朋友、居民的抒懷發想。
我們經歷過一些事,有時候想用質樸的形式傳會,不想夸夸而談,譬如對友朋至親的懷念、對時代的無奈、對過往的懸念……於是透過文字,在人我之間形成迴路,彼此召喚。
這是作為創作者,無法卸除的責任,我缺乏「這種人」的風格,但我至少可以記錄他們,或者與他們的對話。
第四輯序與對話,選在這裡的四篇序是我部分創作的銘文,我晚近創作愈寫愈淡,淡到往往把故事邊緣抹掉,無形狀無主線,有時其實並不清楚要寫給誰看,這些簡短的序,或可解讀抽象描摹以書寫證成的困難,而編輯本書的過程,意外又意料中發現《歲月的聲音》序〈都在書生倦眼中〉早已埋下了答案:「大抵心安便是落筆處,對象一直不是別人。」
是的,「向後閱讀自己」,我失去了我最好的讀者,難怪意興闌珊。同樣弔詭的,好友姜捷早年為我寫的後記〈從來不是個強者〉(收在《來不及長大》,1986年5月),二十年後,遙遙呼應《時光隊伍》中我與范銘如的對話,已然「強悍也是一種信仰」。
如果我們能「在沉默中了解完整」(《沉默之島》序),明白完整的可能來自不完整、理解來自不理解云云,那麼,強悍來自不強。當然,也可能相反。
對一名仍在時光隧道中的創作者,能走到唯這地步。這部集子就是我人生的引文與括號。